賀！鄭喬文理 范富舜同學
榮獲第四屆「余光中散文獎」高中組伍獎
輕旅行
台南一中二年16班范富舜
一幅又一幅的窗景無預警地闖入雙眸，大腦迂迴的線路還來不及解析，下一幅已硬生生疊上，藍綠錯綜，我的心跳竟開始不規律的脈動，直至轟隆隆的轉輪聲，暫時劃上半分休止符——銀白透亮的車門向兩側緩緩褪去，稻田獨有的青草香迫不及待竄入，攻佔整個車廂，迷倒鼻腔中每一個嗅細胞，此刻心跳已完全失速… …
到了，後壁站到了，廣播用三種語言輕輕播送著。
踏出低矮的日式木造車站，早晨母親那句：「一個人去旅行？哈哈，你還能去哪兒？」不覺地從心底深處湧了上來，但也很快地又沉了下去。天際無忌憚地向四方大剌剌地攤去，標準的鄉村藍，藍得理直氣壯，襯得日光灼亮。
循著腦中那份記憶拼湊起來的地圖，印象是那樣地輕薄，風一吹竟如游絲般飛散，我急著伸手抓住一縷細絲，細絲卻牽動意念，引我沿著左方路彳亍而行。晨光不斷從額前髮絲篩落，輕舐每一吋肌膚，帶走料峭涼意，眼前是一畝畝的青田，幽靜的綠，整齊劃一的鋪排，似拼布，一格又一格，在田壠縫合下伏伏貼貼，被曦光點醒如泛波的翠玉，定住我的眼，嵌入我的心坎。
幾隻鷺鷥輕拍纖細的雙翼，翳入我的視窗，將這幅雅緻的水彩畫點綴得更加生動。相機的快門不斷框住每個瞬間，自然的美也定格在腳步踏出的每一刻，耳聽鶯啼燕鳴，無庸為俗所惱，這份自在是囚禁在灰色牢籠，稱作「都市」人所渴望的自由、奔放吧，我想。
繼續前行，身後曳著一痕影跡，摻著墨藍，汗水揉雜土味。「年輕人，你外地人喔——要去菁寮村喔——」尾音拉得格外綿長，所有字音像串珠串成的台語，從田壠的方向冒出。望去，一位阿伯戴著破了半邊的斗笠，披著看得出歷史悠久的黑毛巾，走向前，誇張的鄉村式笑容把農民的樸實表露無遺，而我也向他咧嘴大喊，嚇得幾隻白鷺拍翅亂跳。
一個彎後，迎迓我的是列隊立正的行道樹，不斷刷過梢頭的風，鳴奏起未曾聞的春曲，整個人驀地燦燦然地豁亮。前方和藹慈眉的土地公像向著我揮起衣袖，足下立的石碑鐫刻「菁寮村」三字，不難猜出是祂的護地。一輛冒著黑煙的老舊貨車駛過。
菁寮村。目的地。到了。
腳步緩下，揮去的汗如春雨細緩，順著臂膀滑下，指間像未關緊的水龍頭。一位拿著擴音器的導遊，手指著錐形的尖塔，振振有詞地從我身旁經過，瞥見後頭一行人也跟著指指點點，點頭如搗蒜；原來吸睛的是座由名噪一時的外國建築師設計的教堂，巍然地橫亙在田壟旁，見證這個村落曾經的繁華。
前方，我的注意力像看到鮮魚的貓，牢牢地被吸住了—一群人一圈又一圈簇擁在一起，好不容易墊起腳尖向裡頭探個究竟，滿頭銀髮的老婦拾起幾根纖細木弓深入白白胖胖的棉堆中彈起蓬鬆的棉絮，那專注的神情在無數的快門和鎂光燈下也不為所動；幾朵棉絮悠悠哉哉地飄落，輕輕擺盪著，看來她撥弄的是雲，不是棉，心神蕩漾恍惚間，使我有置身雲端般的輕柔……
往前走去，應是有名的嫁妝街了，街上布行、糕餅店… …，所有古早時女兒出嫁所需的東西都可以在此尋覓得到。記憶扉頁裡碎石風沙張揚的街道竟鋪成了白大理石磚，像在嘲笑我記憶的輕薄。
左側，往店裡頭瞧去，糕餅店賣的是古早大喜紅盒糕餅，香酥的肉鬆味滿溢鋪外，輕易擄獲行者的口鼻；被香味牽引望向裏頭，角落旁靜置的幾盒大紅糕餅以它傳統的氣息向我招呼著，「阿婆我要這個。」捧著燙金盒面，取出糕餅，忍不住輕按餅身，竟能回彈如初，忙將雙唇湊近，嚙咬一口，餅皮餡料層次分明，在口中、喉間暈開，真是華麗的吃食饗宴！
右側，布行，一匹匹的布大紅大紫爭妍著，布面花開燦爛，鑲嵌其間，被陽光照射出溫煦的燦亮，猶如待嫁女兒心的熱切期盼。我撫觸布身，一陣溫柔的悸動流淌全身，遙想女子細細挑選布疋，用心裁剪並織就美麗的未來，小心翼翼呵護即將成為少婦的那份喜悅，啊！我在此撞見幸福。
前頭，阮家古厝，幾乎整間木製而成，傳承數十年幾代的中藥行，以它古意的身影陳述歲月的遞嬗，蛀蝕不整的檯面已空無一物，木櫥裡的中藥亦不見影蹤，許是主人未再執業，上方的「術業歧黃」蒙上蛛絲塵沙，百代光陰幽幽推移，滄桑氛圍縈繞，時光竟在此駐足。
整條街道老舊的木房佈滿斑駁的光陰刻痕，盡是風華的見證，不知他們還能在歷史的更迭丕變中支撐多久？似乎也只能靠著我們用鏡頭一一將其保存，直到永遠。
雙瞳被夕陽有些破碎的光線刺得張不開，瞇起眼睛走進一看，才發現是間以「香蕉冰」馳名的冰店，今昔相比，遊客似乎多了不少。我端起那碗用幾十個銅板換來的冰，站在店的外頭，橙黃色的光不斷從它中間穿透，裹著香蕉味兒，一顆顆的冰沙竭力地發著光，融化的糖水更像流金，美得讓我遲遲下不了口，直到最後一抹微光也被收入地平線下，天色才逐漸黯淡… …
揀個靠窗的位子坐定，回望在夜色溫柔吐納的菁寮村，我深吸一口氣，似乎嗅到空氣中千千萬萬與靈魂契合的氣息。我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旅行，來到一個曾造訪、離家不遠的鄉村，用心去記錄不同於城市生活的脈動，並形塑具特色的樣貌，更記錄它在歷史洪流中的緩緩蛻變。
時間綿延迤邐而開，帶著輕盈的行囊，輕暢的身心，我踏著輕巧的腳步，口中輕哼著旋律，坐上電車，輕鬆自在。
圖一
圖三
華聲小作家寫作園地 (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