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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昱君        頓悟

臺南女中三年十七班  周昱君

 

 

 

 

瞪視著上方削得平齊的木頭床板,我躺在不怎麼暖的被單裡,像遭遺棄的嬰兒般孤立無援。通鋪上層的人在夢中不安穩地翻來覆去,床板在我上方搖晃。身處於一段前所未有旅程的中央,猶如孤舟在汪洋裡翻騰打旋,找不到方向。但我已經沒有退路,只能躺在床內無謂地緊繃。我身處在旅途中,徬徨,心卻知曉前方有一處新的港口,解脫的方法只有繼續往前,也許那裡是明媚的彼岸等著我。

這不是第一次出門旅行,但這趟旅程卻全然不同於以往:我與同學同行,來到嘉義新港,所謂的「鄉下」,為當地的孩子舉辦營隊;父母不在身邊,只有許多同樣居住於台南的「都市」同學。心底一直有疙瘩,我總無法理解「城」與「鄉」之間的涇渭,我在台南和嘉義品嘗過同樣美味的食物,感受到了同樣溫暖的人情味,孰優孰劣難以分辨。嘉義,既是我的家鄉,又不完全是─我的父親來自此地,然我卻生長於台南,只有新年時候才回到嘉義,祖父母的家。每年「歸鄉之旅」都是陌生又熟悉的旅途:景物在記憶裡蟄伏,等待來年我回鄉將它們喚醒,如同多年未聚的老朋友再一次碰面,猶疑卻欣喜地,再一次重新認識彼此,重新演練那些已然成為下意識的習慣情節。

那些熟悉的情景總以草和土的顏色為背景,我騎著自行車在闊直綿遠的柏油路上,而路旁栽了左右兩排的洋紫荊,洋紫荊外是廣袤的嘉南平原:綠色濕潤的水田、棕色的休耕田夾雜映入眼簾,偶爾經過兩三個橋,往下都能看得見河流蜿蜒如蛇;那些橋下都是同一條河,河水帶著淺綠,然而只剩涓涓細流,兀自流向望不見的大海裡。那不過是邈遠記憶的一隅,卻鮮明得彷彿與這場景才闊別不久。我甚至還聞得到撲鼻的洋紫荊香氣,拂過的風又帶來土壤的味道,那味道如暖色,讓冷風襲過鼻腔而沒有不適感。

記憶裡的風景像沒有期限的明信片,一再投遞向矛盾的我;儘管嘉義確實不及台南的車水馬龍,沒有台南那般方便,我卻總狠不下心來批評它,又無法大方地視它為家鄉來珍愛。

夏日,北回歸線上的熾陽無視我的矛盾,毫無同情心地烈著。我和眾營隊組員在寧靜的炎午排練活動流程;學校的上課時間,偌大無人的小學操場本蒼涼地獨自呼吸,卻倏忽遭湧入的人群打亂了節奏,嘈雜地加快速度,像跑錯場子的遊行隊伍,高聲疾呼著文不對題的訴求,口水噴濺,空氣中滿是潮溼與黏膩。這或許其實才是嘉義的原貌:溫暖而溼潤,但我卻不適應,總感覺有哪些不對勁。

開始颳起了一點風,然後雨勢漸大。四散躲雨的我們來到小學的司令台邊,商議著下一步的行程。「難道嘉義的天氣都轉變得這麼快?」不知是誰如此問道。這個問題不是我心底的疑惑,眾人皆知,午後一、二點的陣雨是副熱帶夏日的妝點,台南當然也有。然而我終究沒有開口為嘉義辯護。

雨不持久,但我心底的困惑反而如夜色,慢慢擴大,直至我心頭如天幕般籠罩一片陰影。留宿奉天宮的香客大樓,我睡在通舖下層,最旁邊靠著牆的鋪位,無法放空心神睡去。周遭的同學喧鬧,他們聊了什麼卻一點入不了我的耳。到了深夜一片靜寂,只有我仍睜大了眼,在被單裡蜷縮,像腦中的思緒捲成一大捆。

我慣常來到嘉義的季節是冬日,不是八月盛夏。每年春節,家人相伴圍爐,寒風中有著暖意,大紅的春聯在無色的風聲裡咆哮喜氣;此刻卻是溽暑時節,相伴的換成了未深交的同學,以及一群即將見面的陌生孩童。我練習漠視不自在與不踏實,假裝自己和其他同學沒有不同。

隔日的旭日東昇,我心裡那顆填塞了懷疑與緊張的滯重水球卻猛然爆破,炸出了或大或小的殘片,像被褥底的床板隱隱扎人不得安寧,總逼使我懷著猶疑不定。真正掃盡心底的陰影時,卻在我完全忘懷矛盾之際:我看見了嘉義孩童的純粹。他們是土生土長的在地人,像清澈的河水潺潺自流;流露出的喜怒哀樂直接而不複雜,如同河水沒有雜質,令人驚詑於那單純的美。在其中一堂課裡,我們教這些孩童製作「水火箭」,原意本在說明自然原理。一個孩童拿出奇異筆,滿臉期盼地問道:「姐姐,我能不能在水火箭的保特瓶上畫圖?」完成後又不斷地央求趕快出去試驗他的成品,彷彿有了圖案的空瓶火箭試飛真的是科學界一大創舉,而且上頭有他獨特的印記─許多孩童懷著這樣的心,於是「水火箭大賽」竟反成了重頭戲。

試飛的那個午後一如前日,下著細雨,然而孩子們心意已決,都不肯因雨放棄展示火箭的機會。孩童成群奔向操場,迫不及待將自製的水火箭放上基座,咻─此起彼落,繪著圖案的水火箭畫著一條條弧線飛越半空,在濛濛中倏忽飛落草地。其實也看不清每個火箭上的差異,所不同的是飛越的距離,但可以感受的是旺盛的童心,在每個孩子體內燃燒,熾烈得彷彿這場雨不存在。

然我確實站在越下越大的雨中,體驗夏日嘉義的面貌,看著水珠在紅土上聚成窪,綠葉濕漉漉,更突出於大樹枝幹的乾燥棕色之外,像成蔭的一群綠逐漸分裂成一片一片。我矛盾的心正如同乍然鮮明的綠葉,疑惑終於有解。

誰說午後雷陣雨只是南部的尋常夏日點綴?我長久記憶著的嘉義少有濕淋淋的片刻,人都在冷風裡瑟縮;八月一訪,終於第一次感受到嘉義的甘霖。雨水濺溼了那只有乾燥的回憶,像蒙塵的家具重新打光,讓我再度認識這個「家鄉」─當然,我生長在台南,但不可否認的是我仍是半個嘉義人。嘉義的土地在我腳底下起伏,像有了生命,它的心臟隨我的跳動著。曾經我也像嘉義的孩童那般純真爛漫,心頭沒有掛懷,如今卻給自己設下了不須有解的難題;身分既如此難以抉擇,不如兩者接納,根本不須苦苦糾結。思及至此,我豁然開朗,像孤舟找回了舵,不再迷失於大海,而即將航向明媚的最終彼岸。

102年9月1日刊登於中華日報

「身份認同」一直是長期以來被人們關注的話題,在這篇文章中,作者也發生了這樣的問題,因而有所疑惑─半個嘉義人,半個台南人?

一開始,作者先講述自己在外睡不安寧的經驗,將內心的複雜情感隱約地透露出來,並慢慢地敘述出自己來到嘉義的原因以及自小對於嘉義的印象。在作者的心中,嘉義和台南同樣都是臺灣南部,於夏日,應是豔陽高照的氣候,偶爾下點午後雷陣雨,但,在北回歸線上的嘉義,卻截然不同,天氣轉變迅速,如同來到了另一個陌生國度,與作者記憶中那過年時期「回鄉」時乾燥的天氣出現了極大的落差。另外,從都市來到偏鄉,身旁是陌生的旅伴,許多的不習慣,只好藏於心底,隨著夜幕低垂,心中的疑惑逐漸擴大,使得作者開始思索起記憶中的嘉義與如今面對的差異。

作者藉由深入描繪景物的手法,將嘉義風光具體而細膩地呈現,並於寫景時,運用示現技巧融入自己對於嘉義的印象與情感,同時,亦將心中的疑惑穿插寫出,以自問自答的方式,尋找最終的答案。作者將營隊時製作水火箭的課堂情況寫出,並藉由水火箭的發射、無射下雨的孩童、雨後的地面景象將答案帶出一承認自己是半個嘉義人,亦是半個台南人。

作者將這樣難得的經驗書寫出來,並思考自己的身份問題,最終選擇接納自己同時擁有兩種身份,亦同接受偏鄉與城市的落差,也不再對陌生的土地感到迷惘。此篇以親身經驗為主軸,開展了探索自我的書寫過程,是一篇很棒的佳作。

 賞析老師:鄭文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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